第六章：古亚宇

    于是，我很听话地回到了我的座位上。回到我的座位上，我就浮想联翩、感慨万千。我想了很多很多，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都想到了；也因为几乎把所有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所以我才想到了一副对联。这对联很别致，至少我认为很别致。你别以为我说它很别致就以为我有多么高深的学问，像学校里所有的老师一样，——我可没法跟他们比，说到底他们都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我只是一个有灵魂的人类中的一个十六岁的学生！我是说这副对联全联只有两个字，不像俺家门框上的啥“户对青山摇钱树    门迎绿水聚宝盆”，事实上咱这根本没有山，这谁都知道，而且不管向东向西向南向北，你就是走上三天三夜也看不见哪怕一座山，水倒是有，不过门没法迎，最近的池塘离俺家也有二百米远，那水也根本称不上绿水，而是臭水，到了冬天连臭水也不见一滴。哦，那副全联只有两个字的对联是这样写的，上联一个“死”字，下联一个倒写的“生”字，我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它的意思，就是宁可站着死，绝不倒着生。一想到这副对联，我就为自己感到悲哀，就更恨自己了。我他妈咋恁没出息哩！居然就乖乖地回到了我的座位上，就像我正求之不得一样。本来我用不着这么小肚鸡肠的忿忿不平，章老师那样做是为了不影响上课，下课后他自然会解决这事而息事宁人，化干戈为玉帛的。但这是对别的同学，对我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拍着良心盆这样对你说。原因是大家公认的我是个坏学生。坏学生吗，自然是不管你干啥反正都是干坏事，干坏事的学生吃了亏活该！那叫报应，那自食其果，好好反省反省吧；干坏事的学生要是占了便宜那可不得了可得好好教训教训，否则让他继续发展下去，岂不是养虎为患，贻害无穷吗？对，好好教训教训他，越严厉越好，最好是一剑封喉，要不然起不到警醒的作用，能让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也算是无愧于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个称号了。唉，你这个叫人讨厌的家伙！这还是好的，后来的事更叫我刻骨铭心。是的，是刻骨铭心，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虽然我还没有对象，没有结婚，没有儿子，但我一定会有对象，一定会结婚、一定会有儿子的。我儿子一降生我就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一遍又一遍，十遍百遍千遍，不厌其烦，不厌其烦，直到他像我现在一样从忿忿不平到恨恨难平为止。

    哼！后来的是可真是叫人刻骨铭心哪！嘿，刻骨铭心可真是个绝妙的好词儿呀；要是没有它，我还真不知道该咋跟你说后来这件事。事实上我就是因为导火索般的这件事才离开校出走的。离校出走，嘿，离校出走，你有过这种经历吗？我敢拿一万块钱打赌，有史以来也没有啥比离校出走更叫人痛快的了。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无可奈何花落去。需要跟你说明的是，要不是发生了打架风波也不会发生后来这件叫我刻骨铭心的事。

    当面宣布更名到挫败以后，我变得聪明些了，也算是吃一亏长一回智吧，悄悄把所有的作业本都换成新的，当然同时也把所有作业本上的名字换成新名字——古亚宇。这样以来，首先承认我是古亚宇的就是老师了，老师都承认我古亚宇了，同学们谁还能不承认哩，阎王好见小鬼难当。甚至都能想象出那情景来——

    教师摇着头叹息：“这个古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连作业也不交了，唉，顽子不可教也。哎，啥时候多了个古亚宇？哦，改名字啦，这个古梦生！”第二天，课堂上教师提出问题时，在别的同学还在发癔症的时候我就抢先举起手来，而且举得高高的，比珠穆朗玛峰还高。老师呢，一定会惊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好，就叫吧：“古亚宇同学，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吧。”我刷地站了起来，准确而生动地回答出来。老师愣怔半天才记得让我坐下，然后语无伦次地夸我，就像当初他骂我一样的唠叨好半天。我呢，别提有多得意。虽然是老掉牙的“好好学吧，照这样下去，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就好像假如你考不上大学除了自杀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似的。嗯，反正不管咋说，古亚宇是被大家承认了。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六十分，一分六十秒，这是谁都知道的。可是你发现了吗？要是你啥也不想，日子就是这么过……是你有所期待的话，那可就不是这回事了——每一秒钟都像一天那么长！我算了一下，二十四小时竟有八万六千四百天。这么一算，我就吓了一跳，我的天，恁些天啥时候啥时候管过完哪！

    然而正像漫长的冬天过后春天无法阻挡地到来一样，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降临了。哦，多么不容易啊！我从来也没有觉得那天阳光是那么的明媚、清风是那么的和畅、教室是那么的亲切，也从来也没有觉得同学们是那么的可爱，章老师是那么的可敬。真的，从来也没有，我敢发誓，我敢赌咒，我敢打赌！

    那天一上课照例是先发作业本，点着谁的名字谁上讲台把自己的作业本领回来。

    “李运领、乔玉龙、刘春才……”同学们一个个地领回了自己的作业本。

    “刘海涛、张乐、白雪、王运伟……”又一批同学领回了自己的作业本。

    “赵素琴、汪洋、杨翠艳、胡春玲……”老师继续点着同学们的名字。

    “……李丽、罗齐、程虹、马雪……”快挨着我了，我对自己说。

    “……高雪敏、李冬冬、张静、高中……”

    “古亚宇。”下一个一定是这个名字。

    “马翠翠、罗垒，付敏、温可秀……”还是没有古亚宇。

    “……胡汉、李永全……”

    “古亚宇，古亚宇，古亚宇！”我在心里这样替章老师点了一百次名，却一次也没点对。

    “……肖丽、曹春红、程亚男。”章老师终于点完了名，发完了作业本，然后就准备上课了。

    “章老师，我的作业本哩。”我站起来，一改往日的铿锵，羞怯地却又坚定地提醒他。

    “你的？没发着吗？”章老师转过行为表现黑板上写字的身子，平静地说：“可能是你没交上来吧？”

    “我交上去了。”

    “那咋会没你的哩？”章老师这样说，看我的眼睛里充满了鄙夷，好像我在敲诈勒索似的，这我能感觉得到。

    “我改名字了，我的新名字叫古亚宇。”

    “古亚宇？”章老师意外地吃了一惊，然后往讲课桌上看了看。

    我敢肯定讲课桌上除了他的教材、教案、粉笔、教棍儿、黑板擦之外，一定还有东西，而且那东西一定是我——古亚宇的作业本！

    果然，章老师拿了起来，那正是一本作业本！一定是我古亚宇的作业本。

    “古——亚——宇。”章老师看着不由地念出声来，又看了看我。我以为接下来他会说：“哦，古亚宇，这名字不赖吗。”最起码也会说：“哦，古亚宇，叫你的作业本领回去吧。”不料章老师说的却是：“你叫古亚宇？”那神情就好像我叫古亚宇就对不起他章老师，对不起同学们，甚至连狗也对不起似的。

    “是！”

    “你叫古亚宇？？”他盯着我足有一百年那么长。

    “是！！”

    “你叫古亚宇？……”

    “是！！！”

    “……你叫古哑巴还差不多……”

    我叫古哑巴还差不多？不就嫌我多嘴多舌吗？我是多嘴多舌，可我并没有说错啥，就像从《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小男孩，只不过说的是大实话罢了。比如他规定……这个章老师就喜欢下规定，今儿个规定这，明儿个规定那的没个头；而且每一条规定后面像是称杆离不了称砣一样地附上罚款若干（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还注明是人民币）。至于为啥这样，他的解释是“……这今儿的学生脸皮厚，干批评不起作用了，不管护了，没有救了，非得像美国对付伊拉克先进行经济制裁不可！……”学生虽多，可没有一个是比尔·盖羡或者李嘉诚，所以这法儿还是行之有效的，不过就像万事万物一样有上必有下，有里必有外，有正必有反。每一条规定都像一条锁链一样叫人动弹不得，连喘气都像是在青藏高原上一样地困难，就差死这一步了；然而又没有人愿意死，所以“作奸犯科”也就在所难免了，而且没有商量的余地——法规面前人人平等吗，这叫章老师罚了一笔相当可观的人民币。比如他规定“无故旷课罚款两元”，有一次我就犯了。违犯的原因不知咋的忽然想起并总结他叫人切烦、叫人嫌恶、叫人痛恨的话和事来，咋也禁不住。想的多了就恶心起来，一恶心就恶心得头疼起来，这样课就上不成了，尽管我避重就轻、拐弯抹角的说明原因请假，他还是不允，我一气之下便“斩立决”了。他因此罚我两元人民币。我当然不服气，就跟他据理力争。我说：“你说的是……”他打断我并更正：“不是说而是规定。”我于是口是心非地说：“你规定的是无故旷课罚款两元人民币。”我特别强调“无故”两字，好叫他特别注意。他居然得意起来：“对呀，你看你记的多清楚呀。明知故犯，罪上加罪，加倍，罚四块!”我说：“咋先得弄清楚再讲，你规定的是‘无故’旷课罚款……”他又打断我：“对！”我重复：“你规定的是‘无故’旷课……”他又打断：“你还有啥好说的？”我再重复他再打断，这样几个回合之后，他终于怒不可遏把教科书一摔说：“不服气是吧？有意见是吧？”完全是废话，显而易见我是不服气，有意见的吗，这个混蛋！……哦，他还不能算混蛋，因为他接着说了下面一句话而且幸好幸亏他说了下面这句话要不然我可真不知道他何时才会不打断我我何时才能把要说想说必须说的必须说的话说完。他接着说：“想咋着吧？”我说：“不想咋着，只想叫话说完、叫理讲清。”“强词夺理！好，你说吧，我看你还有啥话可说。”他恶狠狠地说。我说：“你说的是……”“规定！”他更正说。我说：“你规定的是‘无故’旷课罚款人民币两元，而我都是‘有故’旷课。”“你……”他气得直翻白眼，憋了半天才说出下半句凑成一句完整的话来：“……给我滚出去！”这是他理屈词时的挡箭牌。咋这样说哩？因为后来我问他罚的那些钱都化哪儿去了时，他也是这么说的。只有一回正赶上他心情好得不得了时才例外地这样对我说：“这就不是你管了，你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对了。”大概从来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我这么跟他一说话就成了多嘴多舌。你说这能叫多嘴多舌吗？我说错了吗？就这章教师的话还像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的还没个了哩。你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你配么？你配么？还古亚宇哩，能的怪不轻，都是人家能的吃不完，你能的不够吃的。能啥呀你？别吊死鬼卖尻死不要脸了……”章老师是真有学问哪，你瞧，他这一回没有骂我是“造粪机器”，也没有骂我是“一肚子青菜屎”，可照样叫我受不了！是的，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再也不能呆下去了！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再也呆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