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以身报恩 生死相期

    大魃二第十三年夏，苏府。

    苏青瓷窗户望过去，只见园子里一池夏荷枝枝出水，亭亭而立，目之所及，荷叶交错，碧意接天，然而她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以手支头，眼皮耷拉，虽然平日里能让她喜笑颜开的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此刻正蹲在她面前的书案上憨态可掬地望着她，苏青瓷依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苏青瓷感觉发现自己的袖子被拉扯了一下她低下头去，发现小墨正一脸忧虑地望着她，看到苏青瓷正看着自己，小墨立马变得精神抖擞，把自己的小胳膊捯饬了起来。

    她笑了一下，把小墨捧起来，凑到自己的眼前，小墨立即用自己的手掌也捧着苏青瓷的脸，不住地蹭着苏青瓷的鼻尖，它担忧的眼神让苏青瓷感到心头一暖。

    “小墨，爹进宫去了，临行前他对我说如果他三个月以后还不能回来，就让我把一封信交给西歌，还说他们知道这封信应该交到谁的手里，去王城的前一天晚上，爹跑到我房里，和我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现在想起来，那些话我都觉得好奇怪，爹还把佣人都遣散回家了，只留下了何伯陪我，何伯他在我们家已经做了第十多年管家了，那天，爹把一个包袱交到他手上，让他回老家歇息，他跪下来哭着不肯走，爹不在的日子就是何伯在照顾我呢。”

    苏青瓷看着小墨的眼睛，又低下头轻轻地拍了拍手中的这个小家伙。

    “小墨，你说爹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苏青瓷歪着头，她想起以前经常用小手掌抵着楚西歌的眉头说，楚西歌你的眉头真像一截苦瓜，不要老是皱着眉毛，像我一样笑笑才好呢。

    可是现在，苏青瓷觉得自己的眉头也不知不觉地攒聚到了一起。

    “西歌和长安很久没有来找过我了。”

    苏青瓷轻轻的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的落寞让她自己都觉得鼻子酸酸的。

    “不过也没关系嘛，我一个人也挺好呀，不是还有小墨你陪着我呢。我知道他们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的，虽然他们都不和我说，但是他们怎么能瞒得了我呢，小墨，有一年，我们三个到半月山采桃花做桃花酿，西歌他突然就不走了，长安说，西歌西歌，你怎么了，我转过头去看着西歌的眼睛，对长安说，长安你过去帮帮他，西歌一定是被荆棘给住了，小墨，我只要看着他们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了，你说他们怎们能瞒得过我呢。

    “长安说炼刀要三件至物，可是他们都不和我说那三件至物是什么东西，小墨，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帮他们，我只要看到他们不开心，哪怕皱一下眉，我的心里就没命的难过，要是我能帮帮他们就好了，可是我只会闯祸，只会捣乱，我什么都不会。”

    “小墨，我那次偷听到西歌和长安的对话，他们说人族即将覆灭，鹿州大地将会变成黑暗的领地，爹爹、西歌、长安还有我和你都会死掉吗？”

    一种什么东西闯进了苏青瓷的眼睛，把那里变成了一片深渊。

    苏青瓷突然发现手上一凉，她低下头去，发现竟是湿湿的痕迹。

    那是小墨的眼泪。

    ……

    红日西斜，高雁徐飞，虽是入暮时分，却仍然让人觉得昏昏沉沉闷热无比，楚西歌坐在院子里，他爹那年秋天移栽在篱笆下的花此时开得正好，然而他却心烦意乱。

    鱼齿啮佛的事还没有着落，三件炼刀至物依旧没有头绪，然而正在这个时候，黑袍人却偏偏失踪了，黑袍人最后一次出现是两个月前，也就是楚西歌把苏折书的木箸交给黑袍人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在每月约定的日子出现过了，这让楚西歌有点措手不及。

    楚西歌曾惊奇于陆长安的安之若素，陆长安的回答是，前辈的出现本来就是神秘莫测的，如今他又这么诡异的消失了，我们既然完全不了解他，也就完全没有能力追查前辈何以消失的缘由了，既然这样，我们何必费心烦忧，不如努力练习行藏三第十六式与行藏第劈，守护好鼎中的玄铁，说不定哪一天前辈又会回来，这样也好给前辈一个交代。

    虽然陆长安的一席话让楚西歌稍稍有点释然，但他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疑惑，楚西歌觉得，仿佛在无形当中，有一些与自己密切相关而自己却浑然不觉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

    “咯吱”一声，正在楚西歌冥想之时，院子里的柴扉突然被人推开了。

    楚西歌抬头看时，身形瘦长的少年已立在了楚西歌面前，楚西歌不由地一惊。这是他在苏府以外的地方看到小墨。

    “有客自远方来，焉有门外立谈之礼？”少年笑。

    楚西歌立起身子，少年自自然然地微侧着身子进去。

    楚西歌提壶倒水，却又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放下水壶抬起头望着少年。

    幽人忌水。

    “你该去看看青瓷了。”少年目光儒雅。

    “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楚西歌发现自己的嗓子突然变得干燥，于是低头倒了一杯水自己喝下。

    少年又笑笑，他立起身子，走到了窗户面前，窗外残阳方收，炊烟渐起。

    “我幻化为人虽然已经两百多春，但因为途中变故，真正过人族的日子却还不及第十载，然而有一些事情，我自认为看得比你清楚。”

    少年的声音向四合的夜幕一般飘渺。

    “你们人族，尤其是男子，讲究千秋业，“有志须四方，不必抱家贫”，这是流传在你们鹿州大地上的歌谣，千百年来，不仅你们男子，似乎就是女子也似乎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所统摄，在这种力量的指引下，她们愿意牺牲自己、破灭自己、碾碎自己来促成你们男子的不朽勋业。”

    “然而西歌，你知道吗？你们曾经雄踞整个鹿州的北笛王朝，那个哈鲁降服，众部落皆俯伏来拜的鼎盛国度，在由你们神袛人所创造出来的令人叹服的不朽历史上，虽然曾经出现了无数开疆扩土战显赫的帝王，但是在你们北笛的各代帝王中间，我唯独只崇敬政治上碌碌无为的一位。”少年转过身来。

    楚西歌看着少年的眼睛里像是起了一层青烟，迷迷蒙蒙，使人心绪宁静。

    “他就是你们神袛人所称的政庸皇帝，政庸八年，北笛王朝与扎漠儿部落交战，政庸皇帝携皇后亲征，不久皇后被俘，政庸皇帝割取第十城为赎，换回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他受尽天下唾骂，最终在政庸九年春弃位归山了，西歌。”

    少年叫着他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当楚西歌听到那两个字的从少年口中轻轻地念出来时，他发现有一种类似于青瓷和长安身上才能闻到的温暖总会扑面而来。

    “古来英雄今安在，不过东山一抔土。即使扬名于青史，代代仰慕又如何？不过是壮士身死名忘，可惜你们人族，从来心慕于高不可攀浩浩荡荡的勋伟业，却无意于现实眼前涓涓细流的人间温情，宁愿在冷峻斑驳的青石上雕刻足以万代不朽的金烫大字的颂碑，也不愿居贫恪志吴侬语得以现世安稳幸福。”

    少年目光如炬，那种从幽青的深邃瞳孔透来的冷冽让楚西歌仿佛看到了一剪萧瑟的秋风。

    奇怪的是，楚西歌在少年眸子中看到的不仅仅是汹涌而来的悲愤，更多的时候，楚西歌可以感受到小墨眼睛里汩汩而出的，以及淹没一切的绝望。

    “西歌，我知道你和长安身上一定背负着谨经天纬地的使命，即使你们要拯救天，但记住，当你们豪气干云，极目远眺的时候，请你偶尔回过头去，看看一直默默跟在你身后的那个人。”

    少年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黯淡。

    “自古最让人绝望的，不是使命未竟，也不是壮志未酬，而是来不及珍惜。”

    少年的瞳孔变得晶莹剔透，很多透明的液体从那一片深邃的幽冷中渗了出来，那些泪水飘在空中，变成一种类似于琥珀的白的透明晶体。

    楚西歌突然觉得一片晶体像一团幻影般的砸进了他的眼睛，他想伸手扶住脚边的桌子，却发现自己体力乏，竟仰面一头栽到了地上。

    楚西歌发现自己不能动也不能说话，自己的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楚西歌的心跳瞬忽要停止了，他看见衣袂飘飘的少年立于九族古鼎之下，在他的背后，刻在鼎腹的远古图腾变得黑亮而炽热，鼎的周身散发着强热的气体，把一切视线都变得重叠曲折。

    原来方才站在楚西歌面前的少年，竟是幻术所化，而真正的小墨，已经去了天周山。

    幽人集天之灵，擅于幻术与读心之术，当小那日墨看到楚西歌心神不宁时，便使用读心术窥到了他那日脑海中鹿州沦陷成炼狱的画面。

    楚西歌的腔在剧烈的起伏，他想苏醒，他想呐喊，然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年飞身而上，立在了古鼎窜着青火苗的鼎沿。

    “西歌，如果没有遇到青瓷，我在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就已经死去了，我与人族的瓜葛和故事起源于这个和寄居在我的生命，在我即将体消神灭的时候，是青瓷给了我复生，是你们人族救了我，那么，今天就让我拿这具来拯救你们人族吧。”

    “西歌，从今以后，我的和精魂将会与你们人族和鹿州大地长存，地不倾不灭，天不覆不泯。西歌，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吗？我终于不会排斥在你们的鹿州之外了，我终于即将和你们一样，为了我们脚下的鹿州大地不惜一切，就像长安，你还有青瓷一样，我和青瓷终于又变得近了一些。”

    “西歌，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吗？你是人族，你可以陪着青瓷一年又一年，肆无忌惮地在半月城这个小小的地方玩到天翻地覆，而我却永远只能以一种可以尽量接近她的形态而存在，看到她笑时，我不能笑，看到她哭时，我也不能发声，这简直是一种煎熬。”

    “西歌，请答应我，不要再让青瓷觉得帮不到你而手足无措，自怨自艾，青瓷是花仙子，她的每一滴泪水都比闪耀在鹿州大地上空的任何一颗星辰珍贵。”

    “青瓷，再见。西歌，再见。长安，再见。”

    一团白光骤然跃入了九足古鼎。

    从鼎内哗啦啦地腾上一道白气，地面似乎动摇了，那白气着窜到空中变成了一簇云，罩住了整个九足古鼎，那玄铁嘶嘶在鼎底地吼着，似乎看不见，然而仔细看时，却还在鼎底，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一刃锋利的冰棱。

    “她之所求，我之所愿，她之所爱，彼命唯遵，诸法相衍，一念妄生，本来无端，还归无痕。赠君玲珑骨，得君不负她。”

    少年在跃入的前一秒拍手而歌，笑靥如花却又泪流满面。

    他的歌谣古老而怆然，让听到的人悲伤得几乎忘记了听过他的吟唱。

    “幽人清介耿直，施恩必报，不舍回，常以生死相期。”                               ——《玄武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