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哲明

    在学校里，每到半月的周日下午三点，是定期放小假的日子。同学笑称这是学校来例假的日子，因为这天学校准时清扫厕所，很大的垃圾车开进来，抽取粪物。搞得本来就很狭窄的学校小径拥挤不堪，更加不让人喜欢了。那天，臭气漫天，过者掩鼻。好在学校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出去，各行其是。

    有的同学会在教室里继续做老师布置的题目，或者补习作业，还有的百无聊赖地看课外书，还有一些哪里也不去，直接回宿舍洗衣物和蒙头大睡。教室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寥寥落落的几个同学，门半掩着，悄无声息。因为人少，所以大家不约而同的保持一种安静的氛围。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书本歪七竖八地立在书桌上，可谓千姿百态，八仙过海。有的同学做着题目，想到困难处，便眉头紧锁，转着笔望向窗外。那是夏末秋初的阳光，不温不火，像是恰到好处的棉花糖。很是舒服爽适。

    阳光实在好的不是一星半点，微微西斜，像是隔着一点西纱窗纸映射在脸上，不仅在脸上，而且通身都沐浴在一种安静祥和之中。妙不可言。

    在纸上，在桌子上，到处是日光倾城的痕迹。阳光他有脚呀，专门捡着温暖的地方踩。倒像是存心这样的。微微斜撇再说桌上同学的头发，像是撒上星星点点的细沙，斑斓灵动，闪烁悦目。仿佛有微弱的雾气氤氲在附近，看上去恍然叫人觉得是在梦中，如诗如画。

    偶尔走廊里人欢马叫的声音，打破良久的沉寂。

    很是万物美好，我在中央的错觉。有时候，经常在美丽的梦幻中忘了呼吸，忘了时间和空间的行走，忘记自己是何物置身于何方。抛弃一切抛弃一切。那些往事，还有埋伏好的阴谋，以及沉默着的快乐，都会在幽深的隧道里呼啸往复。一闭上眼睛，却又一无所有。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幻灭感吧。每次见到这个词，在脑海中第一个出现的画面就是，八岁那年的一场大火，烧掉苏子绝家的房子，埋葬苏子绝没有来得及总结的一生。事实上，为自己盖棺定论的，不是别人，恰好是自己。因为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总结，反省，纠正曾经的错误。像弗罗斯特的诗歌《未选择的路》：“两条路在林中分了道，而我呢，我选了较少人走的一条，此后的一切都相差千里。”里写的每个人的选择也许只有一次，重大的选择。而那些充斥其间的无数小选择，就像是做无数个概率选择题目，像树木节外生枝一样，一支一支地向外扩散，在每一个树枝上，最后的自己开花结果，独往高空。像一只孤傲的狼。再想到的是，苏颜阔别九年的面孔，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聊以为生是幸福像花儿一样，还是悲伤逆流成河，还是在时间的金戈铁马之下，早已掩盖得不着痕迹了呢。

    就在我思绪飘渺的时候，哲明走了进来。

    嗨。在做什么，怎么不出去玩呢，去街上逛逛吧，买点东西，这么长的时间不出去，不闷吗？

    好呀。我呵呵一笑。

    哲明是我在学校里结实的第一个朋友了，我们是同桌。因为当初班级排座位是按分数高低排列，就这样被硬性安排到了一起。哲明的成绩其实在我之上的，而且高得厉害，足足多出几十分。可我当初问他时，他总是守口如瓶，神秘的一笑。露出洁白晶莹的牙齿，光彩照人。或者抖一抖他那潇洒飘逸的头发，额前的碎发像是听到命令，就那么惟命是从地在前面排列开来，有一种别致的俊秀。

    我很喜欢，更可以说是羡慕哲明的阳光，在数学课上，我们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子，总是眼睛全神贯注于黑板，脑子却跑到窗外的花花草草身上，一只落在爬山虎上蝴蝶，一只顽皮的虫子，或者一声怪异的响动，走过的行人脚步声谈话声，甚至于，哪个班的漂亮女生走过去了，在窗前一晃而过，在眼眸里像是震动的影子一般，摇曳生姿。哲明总是蹭蹭我的胳膊，示意我向窗外看。表面上，我顺着他的意思，向窗外看去，然后嘿嘿一笑，表示我在回应他。实则心里紧张的要死，因为数学课嘛，生怕老师“青睐”，冷不防的喊我名字。那感觉，不亚于，六月飞雪，身临鬼叫。我胆战心惊地站起来，速度缓慢而均匀，像是徐徐升起的一面旗帜。与此同时，班上同学的目光一致集中于我，冥冥之中，耳畔似乎响起大家目光坚硬崩裂犹如金属撕扯的声音。在屏息凝神，一片纸落地都能听到沙沙声的课堂上，难得有我来为大家上演一场生动的“喜剧”课。活跃一下课堂气氛，仿佛一张皱巴巴的面孔恢复了靓丽青春，妙不可言。有一次，因为口渴难耐，我趁着数学老师转身写题目的间隙，忙不迭地低头喝水，嘴巴叼着一根吸管马不停蹄地吮吸。就在我饥渴得到缓解，肉体释然的时候，哲明猛地咳嗽一声，然后跺跺脚，搞得震天响。我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小子一副正襟危坐的老实模样，可把我害惨了。不知道数学老师用什么样的轻功来到我的眼前，总之我没发现，汗已经沿着后颈流了下来，惊魂甫定之际，我一抬头，不偏不倚的和老师目光撞车，瞬间火光四溅。然后，低下了头，歪着头瞪了哲明一眼，幽怨横生，杀伤力十足，像是环形的冲击波，足以寸草不生，千里无行人。他紧绷着脸，硬是憋着笑，大声回应老师的提问，装的煞有介事的样子。气得我两眼金星环绕，七窍生烟。过了半晌，老师要大家练习课后题目，这才想起窸窸窣窣的翻动本子声，和沙沙的写字声。老师好不和颜悦色的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坐下。

    看看你，再看看哲明同学，两个人怎么差这么远？这次考试尽管成绩不错，但也不许骄傲，上课喝水不仅影响自己听课效果，还会影响到其他人的注意力。这样可不好吧？

    说着，数学老师的声音就低沉了下去，跌到了极点。

    我只好嗯嗯的点头，小声说，下次注意。

    数学老师人到中年，头发都已经见白了。穿着朴素，上身是一件青蓝色，裤子是那种单色的，偶尔缀上些花朵，也好像是小心翼翼，不敢大大方方的亮相。走起路来颤颤悠悠，摇摇晃晃，有同学戏称这就是传说中的“弱柳扶风”吧。数学老师最大的特点就是严格，准确说是严厉。总是一副别人欠他几百块钱，或者被逼着换房贷的样子，一张嘴巴闭的严严实实，天衣无缝。大家在私下里都喊“灭绝师太”。至于这名字的由来，无非是参考她平时刻薄、严厉、不近人情、手段狠毒、出其不意这些特点来评定的，颇具权威性。

    哲明在老师走远后，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嘿嘿一笑。说，我觉得凤姐的嘴巴都比你的惹人喜欢。哈哈。

    他竟然还可以笑出来，我怎么忍得住，一口气踢了他一脚。目露凶光：你小子，等着。看我不整死你来着。哼哼哼哼。

    我们就是这样，开开玩笑，皆大欢喜。不会为小事烦忧，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很是纯真愉快。有的时候，他会去打篮球，但我不会。就跟着他，远远站在操场上观望，呐喊加油，或者和一帮看一帮观众在外面看热闹。也有的时候，我哪里也不去，就呆在教室里，跑到二楼的楼道里，从后窗里向外远眺，看着校外的车马行人，各种流光溢彩争奇斗妍，感受浮生未歇的苍茫。当此之时，是薄雾轻笼的早晨，有食堂打分归来的学生欢喜的谈话，老师们在办公室偶尔爆发的阵阵笑声。柔和的阳光刺破迷蒙的城市，恰到好处地射进来，在每个人的眼睛上，留下却亲切的吻痕，金黄闪亮，散发着淡淡的微光。那种惬意，在每一次回想起来都生动可感，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伸开手章，张开臂膀，闭上眼睛，温暖就乖乖躺在上面，甚至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似梦似幻。

    走啦，小子，马上就上课了。

    我看了下手表，喊哲明去上课。

    哲明是耀眼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是风景，被人注目重视。每次和他出去，无论是去食堂打饭，还是去厕所，哪怕是中午吃完饭的一点空闲，都会有驻足的女孩子，欢呼雀雀，叽叽喳喳。下课了，总会见到几个陌生的面孔，围在门口，故意在走过时向里面望一望，看着哲明的位置，然后漫不经意的走开。开始时，哲明开玩笑，你看看，总是有漂亮女生来看你，老实交代，背着我做了什么不良勾当，是不是一下课就去勾引良家妇女。哼哼，快快招来。

    可我知道，这些女生都是来看哲明的。当然，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英俊瘦削的身材，刀削斧砍的面庞，卓然不群的仪态，尤其是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明亮澄澈，像一泽深泓。让人看上去像是站在深不见底的崖岸，有坠落的惶恐。令人不解的是，他的成绩上实验班绰绰有余，第一次学校高一新生联考，老师在班级公布了所有同学的成绩，唯独没有他的。隔三差五的被班主任喊出去，亲切交谈。回来时候，面容冷峻，也不说话就趴在书桌上大睡。老师格外亲切的交谈后，拍拍他的肩膀，是哪里不舒服吗？需不需要请假休息一下。语气中都有了恳求。这让坐在旁边的我惊为天人。哲明由始至终，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

    经常有女生给哲明送来这样那样的礼物，精美漂亮，看得出来每个人都是煞费苦心，惨淡经营。不论是纸张，还是词语，都旖旎如画，折射出美丽的心情。也许就是这样，美丽就存在于过程之中，存在于患得患失中，存在于可望不可即中，存在于微尘细雨中，在百转千回的眼神之中，若得其情，哀矜勿喜。恰恰是无疾而终，心事存封得平整完好。因为没有在一起，所以那个人是完美无缺，是沧海遗珠，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