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旭日

    这种蛋疼的走路方式足足持续了十分钟，其实本初走的一点儿都不慢，这条路确实有点长，差不多有1.5公里。无论去往本层或者下层的任何区域，这条路径都是必经之路，所以才会被严密监控。

    收起小飞蝶后，本初经过一段还算轻松愉悦的路线。走廊变得宽阔起来，不时会有一两道门出现在两侧的墙壁上。只是照明设施让人抓狂，每隔十几米才有一盏功率极低的疝气灯，事物都多了一层朦胧的灰影，仿佛康复已久的老花眼又复发了。

    不久后，右侧一道气势恢宏的大门吸引了本初的注意，大门呈四米高，宽度更是超过六米，足以让主战机甲通行。门锁同样是磁力结构，只不过需要三把磁力钥匙同时插入才能解开磁力阵列。本初不知带了多少镀膜薄片，用全能腕表分别给三张写入不同的磁力序列，以极其娴熟的手法把三张薄片同时插入不同的卡槽中。

    厚重的大门缓缓向两侧滑开，滑轨中传出低沉到几乎超出人耳听觉范围的声音。本初紧张的左顾右盼，没错，他终于也知道紧张了——好在直到大门全部打开，也没有来人的迹象。

    门内黑乎乎的，疝气灯的微弱光芒照进去，原来门内还有三道铁栅栏组成的牢门。铁栅栏由一根根直径30厘米的实心合金铁柱组成，铁柱贯穿一整层的空间，两端深深插入地面与天顶。每道铁栅栏之间有一米宽，这么大的缝隙，显然不是用来关人的。

    里面太黑了，他什么也看不清。

    最外边立着一座齐胸高的小工作台，应该是方便实验人员记录数据和日志而用。本初拿腕表在上面轻轻一触，里面记录的本地信息便转了过来。

    粗粗浏览过信息，他猛地抬头，门内的黑暗仿佛在蠕动，一股难以形容的压迫感铺面而来！

    本初只看得见某种庞大的轮廓正隔着层层铁门在靠近——那是一个活物，两道粗重的鼻息透过铁柱喷到本初身上，隔着老远，仍然有温热的感觉。

    终于，门内的东西贴近到最内层的铁栅栏前。

    那是一颗形似牛头的头颅，顶着一对硕大的弯角，吻部比一般的牛嘴更加前突，上下颚未能完全合拢，缝隙中露出的利齿更像是食肉动物的。“它”的眼睛潮湿而温润，带着明显的哺乳动物特征。然而，这颗头颅实在太过巨大，至少有普通牛头的五倍大小，至于藏在黑暗中的身体有多大，就更是无法想象了。“它”缓缓的趴到地上，脑袋仍然比本初高出不少，不得不低下头与他对视。

    一个怪人，一个怪物，隔着三道铁栅栏对视良久。光线昏暗，场景诡异，这一幕一定是荒诞派画家最想临摹的素材。

    “我想出去。”

    最先开口的竟然是牢笼里的怪物，是生硬的电子合成音，由辅助发生器生成。

    即使只是电子音，话语中竟然仍旧透露着悲凉。

    本初没有吃惊，这么简单的四个字让他有点儿眼眶发红。他别开头，甚至不敢再和对面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对视。

    从资料中，他知道眼前的怪物是众妙实验室上一个核心项目“超级兽”的产物。该项目采集全球生物样本，包括远古时代的动物遗迹，并从大自然的造物中挑选种种神奇的基因序列，力图杂糅出威力巨大的生物兵器。“大衰退时期”以来，荒野基因的变异速度一直是疯狂奔跑的状态，无疑是绝佳的素材库。

    当代主流的生物科技集中在微生物领域，复杂性更高的基因改造和基因表达一直难有突破，比起曾经的“黄金时代”差了不知道多少个代际。因此“超级兽”项目堪称野心勃勃，众妙不仅想恢复人类巅峰时期的基因科技，还想将EI技术融入到生物兵器中。

    这同样是一门需要重新挖掘的古老科技。

    科技黎明时期，人类开启了AI技术的探索（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其后又发展出AI与人类自身相结合，提高人类本身能力的HI技术（Human Intelligence）；随着技术不断演变，AI与越来越多的事物相结合，人类不得不再次定义出EI技术（Everything Intelligence），宣称万事万物都能拥有人工智能。“超级兽”本就拥有相当高的智慧，搭配电子设备，再加上人工智能辅助，做到能与人交流也不足为奇。

    只是近些年来，“阿尔法菌群”项目异军突起，逐渐占据大量实验资源，“超级兽”项目被不断挤占空间。现在，整个项目已濒于搁浅，最成功的实验成果也被长期幽禁在黑暗的牢笼中。

    被赋予智能，又被残忍抛弃，这可能算得上最残忍的折磨之一。

    “我想出去——”巨大的超级兽再次说道。

    本初声音低沉：“你是叫‘旭日’吗，我的朋友？”

    怪物巨大的头颅上下晃动了几下：“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叫本初，很高兴认识你。”

    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明亮的光彩，电子音发出“呜呜”几声杂音，这是旭日还不懂怎么用语言表达情感，发出来的无意义的呜咽。

    本初盘腿坐到地上，把一只手顺着缝隙伸进去，其实以那围栏的间隙，他完全可以整个人进去。旭日喷出一大团鼻息，撞在他的掌心里，一片潮湿。他缩回手，握住一根铁柱，冷的几乎要打颤。“你想出去，是因为厌恶这里吗？”

    “厌恶……我，黑暗……冰冷……孤独。”

    “别再用那个傻逼电子发声器了！那玩意儿根本就是在侮辱你的智慧！来，旭日，让我引导你尝试一种全新的交流方式。我也没有尝试过，可我有种直觉，也许跟你可以试试——”本初的双眸散发出迷人的光彩，仿佛有闪烁的星辰坠入眼中。

    旭日猛地直起上身，高昂起头颅，直到触及五米高的天顶。壮硕的前肢和胸膛让它看起来像一只放大几倍的狮子，只是覆盖身体的不是皮毛，而是一层暗红色的骨质甲。

    一股意识流直接和它的思维接触上，它开始有些惊慌，可很快就适应下来。这时候它才发现，那些电子器件真的是一堆垃圾，带给它的只有无力感和挫败感。

    它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聪慧的，灵敏的，善于表达的。

    眼前这个叫“本初”的人类告诉旭日，它所缺少的只是一套真正能与它匹配的大脑外设接口，它本就拥有和这个世界流畅交流的能力。

    它因此更加迫切的想要逃离。

    本初站起来，仔细研究铁栅栏的构造，发现制动装置为纯机械结构，必须通过咬合精准的金属齿轮钥匙开启。没有电子设备的介入，他暂时也无能为力。他潜入众妙下层有特殊目的，即使真有办法打开铁门，也没可能带着这么一头大家伙招摇过市。

    昏暗地牢中短暂的相识，旭日没想到离别来的这么快。

    它在铁栅栏那头完全站起身子，撑满地室的全部空间，犹如传说中镇守地狱的魔兽。它呜咽着，本初给它承诺，早晚有一天会回来帮它重获自由。然后，密闭的大门在眼前缓缓合拢。

    它相信这个人类的承诺，因为在这人的意识深处，它同样感受到对孤独的深深恐惧。本初对它说，这世上没有任何生物比他更理解孤独的滋味，他与孤独为伴的时间比谁都要久。

    本初接着向前摸索，他决定直捣黄龙，却不得不再一次被一道门户分散注意。门上有一个金色的徽记——一只雄鹰，爪子里握着金色的太阳。这是反抗军的军徽，不该出现在众妙的地下。

    用老办法打开房门，里面已空无一人，原本的囚徒被移至他处。从本地工作台中，本初了解到囚徒是个来自新月地的年轻人，代号“囚容”，本名为容克萨·苏莱曼·本·塞利姆·易普拉辛·巴耶济德。这名字里头的学问很深，有的是族名，有的是祖名，有的是教名，反正长的没打算让人记住。

    囚容是一个俘虏，同样是极为重要的实验体。

    记录员是个名叫容小真的女性，本初知道这个人，她是林悦余崛起前众妙实验室最耀眼的新人。她比林悦余大不了几岁，就已早早在众妙建起自己的独立项目。现在，她和林悦余共同主持“阿尔法菌群”项目，各自领导独立研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林悦余最强劲的竞争对手。

    记录内容事无巨细，除了实验数据外，还包括许多生活记录和她与实验体的互动信息。本初越看眉头皱的越紧：年轻的容克萨生活在为他特意营造的虚假世界里，每一次行将醒来，即将了解真相时，却又被无情的拖回去。人生对他来讲，是一场不断重演的欺骗，他连知情的权力都没有，只能乖乖当一个牵线木偶。

    本初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被怒火淹没。这就是所谓的战略级实验室，全球仅有的五个之一。打着人类进步的名义，干了多少让人恶心的勾当，人类的尊严和情感在这里还不如一坨屎！

    ……年轻人，再忍耐一下吧，就算不是我，有一天也会有人对你伸出援手——再怎么精心安排，再怎么对你的记忆做手脚，也没法永远把你瞒在鼓里。当你真正醒来的那一天，曾经的那些苦难会变成你的铠甲，保护你不受伤害，支撑你继续前行。

    本初面无表情的关闭牢门，继续往前探索。